在一个寂静的清晨,又是在云海之中看到艾涛妮,我的好奇心突然冒了出来。我决定跟着艾涛妮,看她究竟去哪儿,去干什么。
一
我第一次见到艾涛妮,那是一个傍晚,经过半天在蒙蒙细雨中的跋涉,我终于走进
了用竹子捆绑成的校门。
当我背着包,将手里拄着的木棍扔在草丛中,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背着竹篓向外走。
她有一头浓黑的头发,用绳子随意地盘扎在头上,皮肤黑亮,眼睛大而圆。当我看到她时,她也似乎不经意地看我一眼。那一瞬间我断定,她一定是这片群山中最漂亮的女孩:她不仅有维密秀台上模特的美貌,还掺杂着成熟警觉的波动目光,尽管赤脚穿着拖鞋和破旧的衣裳。
我转过身看着她,艾涛妮沿一条小径向山洼走去,不久她的身影即消失在竹林中。
我是这所隐藏在群山和森林中新来的校长。这所慈善机构捐建的学校有三个老师及几十个学生,老师是来自中国及缅甸的志愿者,学生有傣族、佤族及景颇族。
第二天上课前,我穿过在院子中泥地上玩耍的孩子走进二年级教室,看到艾涛妮一个人正在扫地,她有点弯曲的长发扑盖在瘦削的肩上,依然穿着昨天的破旧衣裳。她看见我走进教室,拿着扫帚弯腰从我面前走出去。我发现她眼睛的余光瞄着我,神情小心而恭敬。
第一节课,我按花名册点名,点到艾涛妮时她站起身答道。她的声音像两块银子碰到一起,清亮又软和。我想起了电影巴黎圣母院中的爱思米拉达,艾涛妮就是她小的时候。
这节课还有几分钟结束,我提问了几名学生以体现讲课效果,艾涛妮用生硬的汉语准确地回答了问题,她咬着嘴角,洁白的牙齿均匀地露出来,我和艾涛妮对视了两秒钟,感到在哪里见过她。
在上午最后一节课将要结束时,我要求所有学生把双手手心平放在课桌上,然后我观察了每一双手,手掌的磨损程度可以看出一个学生承担了多少家务。家务不是扫地擦桌子洗碗,而是背水做饭喂鸡砍柴以及上山种地。
艾涛妮的手和其他学生一样,但她的右手掌多了一道横贯手掌的刀痕。我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浓密的眼睫毛和精致的鼻梁,又看到她浓密的黑发上有几只虱子。
我伸出手摸了艾涛妮的手掌以及那道刀痕,她的手掌像穿久了的皮鞋,手掌上的纹路可以清晰摸到。
我又把食指和中指轻轻压在她的手腕处,感到触碰到的脉博强有力节奏稳定地跳动;而其他女生,当我这个男老师的手触碰到她们的手腕时,脉搏全都跳动慌乱。
当我转身向讲台走过去,感到艾涛妮的眼睛一定紧紧盯着我的后背,我猜她一定打过枪,是那种军用枪支。
我在曾经的罂粟种植区逗留的时间长了,具有独自的经验。
二
半个月之后,我对艾涛妮的感觉越来越好,她不仅每天早晨把院子清扫干净,还帮着其他孩子洗衣服洗澡。
儿童庇护营的孩子们分为两个部分,大部分孩子家住附近村寨,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还有二十几个孩子是孤儿或是无力抚养的单亲孩子。
这二十几个孤儿住在营内,除了像其他孩子一样上课,吃饭穿衣都由营里负责。我看过艾涛妮的登记表,她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不详,三年前被收入儿童庇护营。
星期天住宿的孩子们照例洗衣物,他们洗完衣物后又喧嚷着洗澡。山里的孩子自出生满月后一辈子就是冷水洗澡,不论男女直到死都这样。
我站在院子里见几个女孩子先是互相捉头发里的虱子,然后用洗衣粉洗澡洗头发。我转身走进宿舍拿了块唯一的香皂,走过去递给艾涛妮,告诉她不能用洗衣粉洗澡洗头。她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香皂若有所思。
在缅甸山区,男女可以在一起洗澡,只是彼此都穿着一条简裙,男性或只穿一条短裤,无论男女上身都是赤裸。
艾涛妮皮肤黑亮但很瘦,她的胸部似乎刚刚发育。我看过年缅甸政府的一份对全国女性及未成年儿童的营养状况调查统计报告,成年女性营养不良佔百分之三十二,未成年儿童营养不良者达百分之三十六。
艾涛妮赤裸的肩膀和胳膊上都有交错不一的伤痕,有些很长时间了,有些像是不久前留下的。我很不解,这种划伤是钻密林的人才会有的。
这天就寝哨吹过,我和另一个老师检查宿舍,当我们检查到女生宿舍时,在昏暗的太阳能灯下,我看到艾涛妮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倒在了竹床上。
我连忙走过去查看,跟随的老师看着双手捂着脸的艾涛妮,说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发作。
我吩咐跟随的老师去我宿舍把装白糖的瓶子拿来,那点白糖是我唯一的奢侈品,每当我出门走远路,就灌上一瓶白糖水补充体能。
在我帮着艾涛妮的身体向床里挪动时,看到她的两条腿上也有许多划痕及划伤。我有些疑惑,她身上怎么有如此多划伤呢?而且是经过了很长时间。
我问给艾涛妮喂完白糖水的老师:“你不觉得这孩子身上的伤痕太多了?”
“是多了,这女孩子很活泼也很勤快,她常背着篓子上山,每次都带些野果、竹笋或蘑菇回来。”
我挺惊讶:“她活泼?”我所见到的艾涛妮很少说话,目光总是若有所思又有几丝警觉。
“她嗓子很亮,有时一个人在树林中又喊又叫,弹弓打得也很准。”
我看着说话的老师问:“艾涛妮有亲戚么?”
“似乎有,但很少来看她,一个黑瘦的女人,艾涛妮没说她住在哪里。”
三
雨季快要过去了,半年来我和山上的树木以及植物都泡在忽大忽小连绵不绝的雨暮中,我感到自己身上都要长出蘑菇了。
这几个月中,我多次看到艾涛妮背着竹篓出了营区下山,开始我以为她是去亲戚那里,或是去找竹笋或采磨菇什么的,山里的孩子很会干这些事。而且我还发现,艾涛妮不但在课堂上盯着我看,课余时我常能发现她隐在孩子堆中看我的目光。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查夜发现艾涛妮不在宿舍里,问其他孩子,回答说艾涛妮很多次半夜出去到天亮前回来。
一个星期天,天刚朦朦露出一线白光,我走出营区沿小路到不远的对面山坡上拍云海。然后我又沿坡上的小路下山,想钻入云海看能否拍到意想不到的景色。
走入云海后,我顿觉像掉进了老式火车头喷出的蒸气中,头上脸上全是粘稠的浓雾。就在我停下用衣服擦脸上的水时,似乎听到有轻微的动静,仔细一听是人走路的声音,而且是拖鞋在湿地上的磨擦声。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怕让走路的人猛地看到我受惊。
一会儿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在浓雾中我看到一个像是孩子背着竹篓的身影出现了。接着艾涛妮在浓雾的朦胧中走了过去,我看到她的长发绑扎在头上,手里抓着把砍柴用的刀。
在毒区金三角,我经历过许多不为常人所知的事情,在不同境遇中,自己或是人或是野兽,这是环境造就的特殊反应。
我站在云海中似一棵树一动不动,听着艾涛妮的脚步逐渐走远仍然未挪动,我知道深山里的人听觉、视觉和味觉特别灵敏,他们能在杂乱的动静中分辨出人或动物的走动声,我曾多次搞过测验。
在一个寂静的清晨,又是在云海之中看到艾涛妮,我的好奇心突然冒了出来。我决定跟着艾涛妮,看她究竟去哪儿,去干什么。
太阳已跃出山峦,在云海中能见度也清晰多了。我弯腰盯着艾涛妮在湿地上留下的脚印顺着向前走,我肯定这么早除了在夜里有动物出没过,艾涛妮是第一个走这条小路的人。
小路在山间忽上忽下延伸,有时在草地上,有时深入竹林,尽管脚印在草地上不见了,但艾涛妮的拖鞋会扫掉草叶上的水珠,她走过的地方仍然清晰可辨。
走了很长时间,艾涛妮的足迹把我带到了一个位于半坡上的竹屋前。
竹屋的三面都环绕着竹林,在离它能见度距离内,我听到了鸡鸣声,显然这竹屋有人住。
挨近竹屋,听到屋内有人说话,但我听不懂。然而我还是听出了艾涛妮的声音,她在和另一个女人说话。
正在我犹豫是否咳嗽一声告诉屋里人时,一群鸡突然发现了我并发出叫声。接着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我迎上去装作不在意地说自己是山那边的老师,走错路到了这里。
那个黑瘦的女人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我对她笑笑看见屋门口艾涛妮用竹篓挡住自己,飞快地绕过竹屋隐入了竹林中。
我记住了这个头上缠着布的黑瘦女人,还有她嚼槟榔的一口黑牙。这个女人很瘦,瘦到骨头都要呲出来。当时我甚至犯罪般地想,把她送到医学院作教学用的标本应该合适,都不用放大锅里煮了。这是我女儿她妈告诉我的,她毕业于北京医学院,与钟南山是校友。
四
那次跟踪艾涛妮虽然没有结果,但我见到了那个艾涛妮的亲戚。我还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疑问:她为什么要躲开我?
后来我和见过艾涛妮亲戚的那个老师聊起自己因走错路看到了他说的黑瘦女人时,那个老师关切地问我:“没吓到你吧?”
我隐去了在那个早晨于云海中跟踪艾涛妮这件事。一个男性跟踪一个漂亮的女孩很容易被误解。
实际上,当天下午艾涛妮就回到了营区。她回来时还如往常那样,扑闪的大眼睛在密织的眼睫毛掩盖下暗藏着机警。
艾涛妮把竹篓中的竹笋送到厨房以后出来,我正在水池边上洗衣服。艾涛妮提着空竹篓走过来用眼角的余光看我,她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问我,可以帮老师洗衣服吗?
营里的孩子帮老师洗衣服刷鞋是常事,但我从不让他们帮着干。艾涛妮蹲下身伸手抓过我因跟踪她而沾满泥的胶鞋,熟练地用刷子刷起来。
我看见艾涛妮小腿上又增加了几道伤痕,虽然不严重但清晰可见。我问她,腿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还有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伤痕。
艾涛妮用生硬的汉语说是上山杂草划的,没关系。她说着飞快地瞥我一眼。她反过来问我,鞋上怎么都是红色的泥?
我掩饰说,早上出去拍云海走错了路,摔了几跤就成这样了。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艾涛妮不断地以眼角扫视我。
我和艾涛妮边说边洗衣服,我问她还有亲戚么,她说亲戚有很多但都住在很远的地方。
“老师第一次见到你就有很熟悉的感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克制不住地说。
艾涛妮抬起头看着我,像是又意识到什么低下头说:“我妈妈的妈妈是中国人。”
我大吃一惊,停下手看着艾涛妮。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她就有熟悉感,是她的眼神,她眼神的深处有只能意会的光芒。
“你继续说,你外婆的妈妈是中国人?你怎么知道?你妈妈的亲戚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我妈妈活着时告诉我的。说她的妈妈的妈妈是从老挝到这边的,是和一些人在老挝打仗跑到这里的。”
“在老挝打仗?”这个信息令我想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很多中国的年轻人跑到越南、老挝和柬埔寨去打那场持续多年的战争。
“你还知道什么,全告诉老师。”我顿觉对艾涛妮有了责任。
几天来,我不断地和艾涛妮聊天,从各个角度启发她、引导她回忆她所能记住的她妈妈对她说过的话。
可艾涛妮再也想不起更多,甚至连她妈妈有没有兄弟姐妹都想不起。有时我把这一原因归于她会说的汉话很少,无法表达想说的话。
有时我又怀疑艾涛妮是否在说谎,想以此来拉近她和我的关系,毕竟她是一个孤儿,想得到我对她的关心。
五
然而,就在我苦思冥想、搜肠刮肚想弄清艾涛妮的身世之谜时,却发生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
我所在的山区曾是传统的罂粟种植区,在这片挨着泰国和老挝的毒区,尽管二十多年前就禁种罂粟,但仍有大量毒品从这一地区流出,包括合成冰毒。
为全面禁毒,军方和警方以及村寨民兵搜查队经常围制毒和贩毒者,但因毒品暴利,铤而走险的贩毒者仍有很多。
在金三角禁毒是全民皆兵,我也参加过几次围剿毒贩的行动,但因地貌险峻、植被茂密,每次行动都十分困难。
在十月初旱季刚露头的时候,村寨联合搜查队又布置了一次围剿行动。那天傍晚,我走出营区去村公所集合时,看到艾涛妮背着竹篓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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