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为什么越“减负”学生负担反而越重?
数字:年以来,中央*府层面下达的“减负令”累计达49次。
过去三十年来,“减负”声音越喊越响。
形成反讽的是,“负担”却越来越沉重。
运用线性思维在错误的方向上进行“减负”,可能是负担越来越重的重要原因。
线性思维: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看似对症治疗,表面看头和脚不疼了,实际病灶却转移到其他部位,整体健康状况反而更差。逆向思维:头疼医脚,脚疼医头,看似缘木求鱼,有时却恰恰能收到奇效。一刀切的线性减负模式非但收效甚微,还可能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不从系统思维的角度认识“减负”,不跳出教育看教育问题,仅仅从学校、教育小环境解决学习和教育的弊病,无法从整体的角度解决问题,甚至可能在整体上恶化教育生态。
来看看如下的“线性思维”式减负的效果吧。
其一、缩短学生在校时间能不能减负?
你说负担缘于学生在校时间过长吗?
好,我就缩短学生在校时间,小学低年级下午三点半放学,高年级和初中下午四点放学。
结果如何呢?
提前放学带来的几个病灶转移:
一是农村小城镇的黑网吧欢天喜地;二是城市双职工父母的接送压力加大;三是各种托管机构和补习机构趁虚而入,各种收费高昂的“兴趣班”“补习班”应运而生。
学生由圈在学校写作业变成了进入补习机构写作业,写作业的强度比在公办学校有过之无不及。所谓提前放学只是将学校和教师的负担转移到家长身上,变成了家长的经济和时间负担。
谁是“提前放学”的获利者呢?当然是各种课外补习机构。
分析:在学校时间长短和学生负担轻重未必正相关,在学校呆的时间长,未必学习负担就重。问题的关键不是在学校呆多久,而是在学校干什么。如果是在学校开展无休止的刷题,当然是加重了学生负担;如果是在学校老师指导下完成作业,剩余时间开展体育、兴趣、艺术、实践活动,这样的在校未必就是“增负”,反而可能恰恰是“减负”。当然,如此一来,这无疑在一定程度增加了学校和老师的“负担”。“负担”的破解需要资源的支持,关键是谁来为“负担”买单。
其二、减少书面作业量能不能减负?
你说书面作业太多,负担太重?
好,我就控制书面作业,硬性规定小学低年级不留书面作业。
结果如何呢?
快乐的一、二年级到是轻松了,等孩子到了三、四年级就傻眼了,突然发现自己的孩子啥也不会,到了考试频繁的中学更是无法应付。“机灵”的家长主动给孩子增加书面作业,“负责”的名牌中学和民办中学还是按考试成绩录取新生。所以,谁要是相信了“快乐教育”,在享受了短暂的“快乐童年”后,等待学生和家长的铁定是“悲惨少年”。减少低年级书面作业,实际效果是把负担转移到高年级。
分析:作业是学习的重要环节。不留作业使学生得不到起码的思维训练,浮光掠影的知识不能内化为能力和习惯,必然会导致高年级负担的迅猛增加。即使是一、二年级,正是培养学生阅读、书写、运算习惯的最佳时期,也需要一定量的书写、运算作业。错过了这个养成学习能力的“*金时期”,反而会增加未来的学习负担。真正的减负是通过恰当的训练提升学生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减少学生训练的机会。当然,训练量应该控制在多少为宜,需要由学科专家、心理学家共同研究制定。
其三、划片招生,免试,摇号入学能减轻学生和家长负担吗?
为了遏制中小学的择校热,取消小学和初中的入学考试,实行就近入学或摇号入学,也被认为是推进教育公平和减轻学生负担的重要*策。就实施效果而言,这项*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学生的入学测试压力。但后续博弈结果如何呢?
副产品A:考试竞争转化为学区房竞争。划片招生的结果是优质学校周边的“学区房”价格暴涨,学生之间的成绩竞争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家长之间的经济竞争,学生的考试负担转化为家长的经济负担。副产品B:统一公开的阳光考试转化为暗箱运作的“影子考试”。上有*策,下有对策。公办学校不能考试录取招生,或通过所谓“特长生”录取优质生源,或暗中联合校外民办机构,通过奥赛、杯赛等赛事“曲线救国”。由于“影子考试”的应试难度更大、经济开销更高,学生准备这些所谓的“特长考试”“某某杯赛”所要投入的经济和时间成本,远远高于原来的传统入学测试。如此“影子考试”取代“公开统一考试”的模式,事实上反而使普通子女的入学更加困难。副产品C:民办“名校”的崛起和公立学校的塌陷。民办学校是享有办学特权的“法外之地”。特权之一:公立学校不能考试录取新生,民办学校却享有考试的特权。特权之二:公立学校不能跨区域招生,民办学校却可以跨区域招生。特权之三(这个实际是优势):公立学校用人机制死板,薪酬缺乏吸引力,而民办校则机制灵活,应试驱动,高薪聘请名师,其中有不少是来自于公立学校的资深老师。民办学校由于生源好、师资优、考试密、升学率高,形成了良性循环,不断膨胀,尽管收费高昂,家长仍趋之若鹜。当民办学校垄断了优质生源后,其他公立学校缺乏优质生源时,公办校沦为“学渣”集中营,其校风可想而知。望子*的家长只能被裹挟着砸锅卖铁也要追捧民办校。民办校崛起的的后果就是当地义务教育阶段的公立学校大量塌陷,接着是家长们教育支出的急剧攀升。分析:取消考试入学,无法遏制两个冲动:学校选择优质生源;家长选择优质学校。只要这两个冲动存在,家长和学校总会合谋打造考试的“替代品”。有需求就有市场,你不让考试,我创造竞赛;你禁止竞赛,我发明所谓的“特长生”;你禁止录取所谓特长生,学校和补习机构里应外合暗度陈仓;你切断补习机构和公办校的利益链条,资本就打造民办校“曲线救国”。只要家长们的刚需存在,办法总比困难多。
在优质教育资源供给不足的情况下,人为抹平公立学校之间的差距,徒增家长和学生的选择成本。
其四、取消重点班和重点校会减轻学生负担吗?
长期以来,重点校、重点班在各级学校大量存在。国家多次发文取消重点校,严禁重点班,把其作为“减负”的重要手段。
实际效果又如何呢?
你不设重点校,换个名字叫“示范校”;你禁止“重点班”我改成“实验班”“创新班”,换汤不换药。
一种观点认为,重点班把优秀学生集中起来,配备学校的优秀师资,享受更多的教育资源,对平行的非重点班是一种教育不公平。
这个问题反过来看,优秀学生和普通学生混合编班,在大班教学的现状下,教师的教学起点非常尴尬,分层次教学无法真正落实,只能按中等难度组织教学、布置学习作业。对于优秀学生来说,上课等于浪费时间,作业沦为无效作业;对于中差生来说,上课如听天书,作业难如登天,上学如同上刑。这就是混合编班的尴尬:教师里外不是人,降低难度吧,学霸吃不饱,提升难度吧,差生叫苦连天。解决办法之一是教师在班级内实行分层次教学和分层次作业,但由必然带来教师备课、辅导、批改作业量的激增,自然鲜有教师如此折腾自己;解决办法之二是小班教学,个性化辅导,但现有的教学资源根本不允许。
学霸吃不饱,怎么办?
当然是到课外培优机构提升自己;
差生听不懂,负责任的家长也会找家教补课。
如此一来,取消重点班的结果就是进一步增加了两端学生的学习和经济负担。
分析:公平不是让所有学生接受一样的教育,而是选择适合自己的教育。平等不能理解为均等。饭量大的和饭量小的都吃一样的标准营养餐,显然有的营养不良,有的消化不良。问题的症结是,部分家长硬是拒绝承认自己孩子学习能力不足的现实,幻想着通过“抢跑”“加餐”“补课”就能让孩子迎头赶上,逆袭反超,结果反倒是徒增经济和时间成本。原因很简单,你在“加餐”,别人也在开小灶;你本来在学校都消化不良,再在校外加餐往往是雪上加霜。反对重点班的家长往往是普通孩子的家长,他们怀着损人利己的初衷,费劲挖个大坑,想让别人跳进去,结果却是自己也深陷其中。
其五、降低课程难度能减负吗?
减负的另一个重要措施是降低课程难度。
自实行新课程方案以来,一个显著的特征是:教材的知识比较浅显,例题和练习难度也不大,但激烈的中考和高考依然存在。结果一:学生上课都能听懂,教材上的例题都能理解;结果二:仅仅掌握教材的知识根本无法应付升学考试;结果三:重点学校的实际训练难度远远高于教材;结果四:不少学生到课外补习机构提升训练难度。
结论:降低教材的知识难度,只是制造了学生“听懂”“学会”的假象,实际加大了学生的学习负担,也造成了教师依托教材组织教学的难度。
其六、降低考试区分度不但不能减负,还有违公平。
通过减负促进教育公平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降低考试区分度。
近几年来,高考和中考的区分度有减小的趋势。尤其是3+3的新高考方案,实行语数外必考和考生任选三门组合选考,美其名曰减轻学生负担,增加学生选择权,促进教育公平。实际情况却漏洞百出,高考选拔学生的信度下降,甚至可能出现逆向淘汰的可能。例子:上海已推行的新高考方案中,语数外各分,学生任选三门组合的选修科目按等级赋分为满分70*3=分,总分分。每门选修的最高等级赋分值为70分,最低等级赋分为40分,众所周知,物理学科是自然科学的核心学科,也是测试学生学习能力的标杆。但选考物理的考生,卷面原始分即便是满分,也只能按等级赋70分,卷面分为零分的物理选考生,也至少被赋40分。这就导致物理学科在高考中的实际分值仅有30分,物理学科对升学的实际权重是30/=4.5%,而英语和语文的权重都是/=22.5%。即一门语文或外语学科,对升学的贡献指数是物理学科的5倍。浙江的方案和上海大同小异,选修科目赋分是*3=分,选修科目最低分是40分,故选修科目实际分值是60分。满分是分,物理的权重是60/=8%,英语语文的权重是/=20%。
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很多擅长数理化的尖子生,常常未必擅长语文学科,这样的偏才在重点中学比比皆是。新高考方案显然将这部分学生陷于尴尬的境界:在过去他们还可以凭借综合科目的超强实力而笑傲考场,现在由于丧失了自己的比较优势,很可能会仅仅因为一篇“跑题”的作文的和名校失之交臂。可以推测的是,顶尖学生不得不淡化物理学科的学习力度,在语文和英语上投入更大的精力。在不擅长的学科上被迫投入大量的精力,这无疑加重了学习负担。(为了矫正新高考的BUG,浙沪不得不增加过三位一体录取、自主招生等作为新高考方案的“补丁”,这个“补丁”本身又增加了学生、家长、高校的负担,本来一次考试能搞定的事儿,非得搞多次考试来替代,包括学考、选考、二次选考、高考、自主招生、三位一体考,这不是增加负担,又是什么呢?)
其七、治理校外补习机构能否“减负”?
当下“减负”导致的一个重要症状是:“学习负担”和“经济负担”从公立校向民办补习机构转移,从课内学习向课外补课转移,从工作日学习日向节假日转移。
在部分大中城市,家长和学生在节假日、寒暑假奔波于各类民办补习机构,全年无休,为此付出的经济、时间、精力成本甚至已超出学校的学习成本。
为此,今年上半年以来,教育部牵头,七部委联手重拳出击,掀起治理民办补习机构的热潮,似乎要狠刹补习机构泛滥的现状。措施包括:提高补习机构准入门槛;公布补习机构“白名单”“黑名单”;禁止超纲教学、提前教学;严禁公办学校教师在补习机构兼职;禁止组织补习机构组织学科竞赛等。
大半年过去了,效果如何呢?
在应试出口不变的前提下,家长们为“校外补习”的买单,是教育市场的“刚需”。
提高补习机构准入门槛,公布部分“黑名单”。其主要效果是减少了补习市场的资源供给,带来的结果是补习市场优质资源的收费提高,部分大型机构(白名单机构)梦里都能笑醒,徒增家长的经济成本。
超纲教学、提前教学是补习机构的核心卖点。如果把这个给禁止了,那家长们还会去补习机构吗?补习机构不可能自废武功。顶多是准备两套教学大纲和教学资料,送检的一套,日常教学又是另一套。要监管补习机构的教学内容,其监管成本太高,此项措施缺乏可操作性。
严禁公办学校教师在补习机构兼职。首先会提升补习机构的人力成本,此成本会转嫁为学费提升,最终还是加重了家长的经济负担;其次会导致部分公办学校骨干老师辞职加盟补习机构,反而会加剧公办学校办学质量下滑,公办学校质量下滑会进一步扩大了民办补习机构的市场。
试图通过治理校外补习机构达到让学生和家长“减负”的目的,其效果短期内恐难显现。
其八、扩大优质教育资源供给,是否能减负?
几乎所有谈及“减负”的文章都认为:中国学生课业负担过重,源于评价体系过于单一,优质教育资源供给不足。
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同时,也是个伪命题。
近几十年以来,高等教育资源扩张了不少,高考录取率逐渐攀升,就是一本录取率也大幅度提升。但学生的应试激烈程度并未显著下降,反而呈现愈演愈烈之势。
很简单,资源增加了,人们追求更优质的资源。大学录取增加了,人们追求一本院校;一本录取增加了,人们追求院校;大学都成了,人们追捧院校;全国大学都成了大学,人们还会追求清北复交。教育阈值越来越高,增加资源供给治标不治本。
同理,就是把全国所有中学都办成人大附中分校,也不能减轻任何“负担”。反而因为大家应试水平的普遍提高,应试竞争更加惨烈。
所谓“优质教育资源”既是一个动态的演化过程,更是永无尽头的空想。
增加优质教育资源的供给,只会让应试竞争向更高端转移。
与其试图“扩大优质资源”,不如引导学生合理分流(办好职业高中,提高蓝领待遇,给不同国民以同等的社会保障。),给不同的学生以不同的教育出口。与其拓宽独木桥,不如增加其他的渡河思路。
综述:
一刀切、线性化、看似公平优先的减负对策不能真正减负,只会使学生、家长之间的比拼从课内转移到课外、从公校转移到民校、从清晰统一转移到各自混战、从一次性决斗发展为多轮次厮杀、从学生之间的智力游戏升级为家庭间的全方位*备竞赛。在竞赛中拥有经济和认知优势的家长占据先发优势。多轮次的“减负”,一边在吊诡地制造着新的负担,一边在扩大和固化阶层的鸿沟。同时,所有参与游戏的学生、家长、教师在恶性循环中身心疲倦,濒临崩溃的边缘。
很多“负担”,恰恰是一刀切的“减负”制造出来的。
教育公平的真正含义是提供公平的教育选择权,而不是给所有孩子一样的教育,让家庭、智商、性格都千差万别的孩子们上一样的学校,念一样的书,写一样的题,这不叫教育公平,恰恰是真正的教育不平等。
公平是做适合的事,而不是要同等的结果。
世界千姿百态,人们千差万别,这既是教育的自然起点,也应该是教育的必然归宿。
二、“减负”的打开方式。
笔者赞成“减负”,但不赞成简单粗暴的“禁止类”“一刀切”“运动式”减负。因为,那些措施反而太容易“增负”。
从系统的角度安排“减负”,把“减负”和教育改革、社会改革、经济改革结合起来,使“减负”伴随系统改革而实现。
个人浅见:
1、“减负”的焦点未必一定是缩短在校时间长度、减少作业数量和取消考试。在学校干什么比在学校呆多长时间更关键;除低年级外,不必过分纠结作业数量,但要制定“作业标准”,像“课程标准”一样成为国家标准;合理的考试(包括部分竞赛)未必会增加学生负担,不必一味降低考试的难度和区分度,但要限制考试的频次,每一次考试前后都是学生负担猛增的时刻。
2、变革学校的课程内容和教学方式,可能是比“减负”更重要的事情。学习成为“负担”,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教育评价和课程内容过分强调“知识”,缺乏实践性创新性内容;学校的学习方式过分强调“解题训练”,欠缺主动选择的自主性学习。如果“学习”简化为“做题”“考试”,必然催生机械重复的过度“伪学习”。多样化的课程内容和多元化的学习方式,可能是“减负”的重要途径。
3、进一步推进普通高中招生的“分配生”制度,按人口比例将普通高中招生指标的60-80%分解到各个初中,遏制各个初中之间的激烈竞争,引导优秀小学生到普通初中就读,推进各个初中办学的均衡。
4、办好公立学校,才能遏制校外机构和民办校。办好公立学校的一个重要途径是缩小学校规模和班级规模,另一个途径是创造条件吸引更多的优秀人才投入公立学校。
5、教育均衡化是减负的重要途径,均衡化不等于同质化,不能以消灭优秀学校和牺牲优秀学生为代价,“减负”也需要“不均衡减负”的思路,不能为了公平牺牲效率。
6、下大力气办好职业高中,让职业高中毕业生真正有职业上升通道,给学生家长以更靠谱的教育选择。
7、进一步调整生育*策,全面放开生育,缓解家长的成才焦虑。
8、从长远来看,缩小收入差距,提升蓝领阶层收入和社会地位;突破体制分割,将公务员、事业单位、企业人员、农民在社会保障方面统筹管理,改变社会保障的“等级鸿沟”。给所有的国民以“国民待遇”,减少某些群体的“超国民待遇”,从生存保障的角度遏制就业焦虑,才能从根本上遏制应试教育,根本上遏制文凭崇拜,也是根本的“减负”策略。
很显然,让人们焦虑的根源不是教育不公,而是机会不平等和权利不平等。
“减负”,与其是个教育工程,不如说是个社会工程。
“减负”,仅有教育部门在战斗是远远不够的。
清华大学杨振宁教授和钱颖一教授曾指出,中国当前基础教育的最大问题是:过度的机械训练,对于顶尖学生而言,浪费了他们的高智商,使他们错过了发展爱好的最佳“窗口期”;对于中下等学生来说,背上了沉重的学习负担,错过了培养职业技能的“*金期”;对于大部分学生而言,忽视了团队精神、创新意识、想象力、道德品质、心理素质的培养,同时也透支了学习热情,使大量普通学生在告别学校之时,就是告别学习之日。
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儿。
学习,是负担也是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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