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hjnbcbe - 2024/9/13 17:53:00
作者:梁培甫杏子熟了(来自网络)年的初夏,我家屋旁两株巨大的杏子树杏子熟了。一株杏子油红,一株杏子金黄,累累果实爬满枝头,给家带来了些许欣喜。可就在这个时候,讨厌的梅雨又不请自到。雨,先是淅淅沥沥,密如针线,仿佛倾诉万千愁绪;继而,如同晾在空中的挂面,将天与地连接,水天一色;接着,好像风一吹,珠断了,散珠似的雨点噼里啪啦从天而降,砸得大地坑坑洼洼;后来,天公干脆像个撒泼的无赖,下雨不再讲究章法,将所有的水一股脑儿泼了下来。很快,各个山塘、水库盛满了水;山间小溪一边疯狂奔跑,一边大声哭喊,浑浊的溪水摔得头破血流;大大小小的河流,挤满了从山里溃逃而来的水,还有电排站从湖畈里抽上来的水,你推我搡,争先恐后,虽已伤痕累累,还一路翻滚打转。山洪(来自网络)老天阴沉着脸,宣泄着无尽的哀怨。屋里屋外,粘稠的空气凝固着,到处湿答答、粘糊糊。在这样的天气里,谁也不会有好心情,我母亲更是心事重重。如同好多天没见到太阳一样,我很多天没有看到母亲的笑容,母亲脸上的愁绪,恰似灰蒙蒙的天空。母亲叫爱芳,从小离开亲生父母,在我们村子的养母家长大。我的脸型、五官、肤色,都克隆了母亲的样子,客观讲,母亲算不上美女。可她在我父亲眼里,却如天仙一般。我父亲经常在我们兄弟面前炫耀,当年母亲如何如何漂亮,如何如何鹤立鸡群,如何如何被众人追求。总之,母亲被父亲深深地爱着。如同她的名字,母亲喜爱芬芳,喜爱阳光,她憧憬着建设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其实,母亲的要求并不高,她只要求一家人能吃饱穿暖,大家平平安安。可是,在那个年代,不管我母亲如何勤奋劳动,如何节衣缩食,这个家总是摆脱不了贫困。一家人要吃饱穿暖谈何容易!她最怕的是我们兄弟姐妹喊肚子饿。每当我们喊着“要吃了”,母亲唯一的办法是在吃饭时把自己的那口省下来,分给我们兄弟姐妹。她自己却长期劳累,营养不良,严重贫血。当年的两毛钱记得我10岁那年,我与小伙伴约好了去城里,向母亲要钱。母亲实在拿不出钱来,我就在门外哭。母亲看到了,把管钱袋的仅有两毛钱给了我。那是农村的习俗,一户人家的钱袋不能断钱,多少要有钱管着。我好不懂事,居然拿着那两毛钱去城里花了。这是我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想起来就内疚、自责、悔恨。就在今天,我去古玩城找到了当年版本的两毛纸币。我想买它一叠回来,但买来又有什么用呢?人生许多遗憾是无法事后弥补的,唯有当时清醒,才能不留遗憾。最后我只买回来一张,我就把这张两毛钱的纸币当作当年被我花了的那张,我会终身把它留在身边,看到它,就会想起母亲,我就在心里向母亲赎罪。窗外的梅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母亲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低着头,满怀爱怜地盯着宝宝稚嫩的小脸蛋。那是母亲刚生下的小女儿,我的小妹。算上三个夭折的,这已经是母亲第9个孩子了。尽管孩子多,但母亲特别喜欢这个刚出生的小囡。母亲担心,这梅雨再这样下下下,肯定要倒湖。家乡说的倒湖,就是江河决堤、洪水淹没湖畈。如果就要成熟的早稻被洪水淹没,那一家老小10口人吃什么?这一年的日子怎么过?这小宝贝怎么养活?梅雨(来自网络)是啊,我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家乡号称“诸暨湖田熟,天下一餐粥”,但这湖田都是由堤埂围起来的。浦阳江和大大小小的支流,都像任性的孩子,动不动发脾气,动不动闯祸,所以江的两边都用高高的堤埂拦了起来。而这些堤埂都用沙土夯筑而成,经不起洪水侵袭。每到梅雨季节,大江小河灌满了梅雨,水位越来越高,如同悬河,堤埂苦苦支撑,实在撑不住的时候,身子一垮,洪水就涌向湖畈,淹没粮田和村庄。我的祖上是吃足了这梅雨洪水的苦。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洪水冲毁了我家祖上在浦阳江边的大宅,又逢日本兵强拆房屋、搬走梁柱木料,一户好端端的人家瞬间一贫如洗。后来我爷爷在大金字山的半山腰搭起草屋,再后来我父亲又建起了瓦房。被洪水逼上山腰后,我家再也淹不到大水,但房子可以搬家,田地不能搬家,如果没了粮食还是没法活的。家乡把江河的堤埂称作“米桶箍”,每年的农闲季节,男女老少肩挑、车拉,从远处运来砂石和泥土,不断加固堤埂。但那时候生产力落后,修水利如同蚂蚁搬家,老天爷随便倒一盆洗脚水,就把搬家的蚂蚁冲得稀里哗啦、人仰马翻。我们村子的粮田大多在东大湖。东大湖三面临江,除了东面的浦阳江堤埂比较牢固,西边五泄江和北边小江的堤埂,虽然也年年加固,但总像瘦骨嶙峋老人,让人没有安全感。又是一晚那种声音是“哗——”没有间隙的大雨,我母亲眼睁睁看着漆黑的帐顶,一夜没有合眼。她始终搂着出生才一个多月的宝贝,预感灾难就要发生。洪水(来自网络)果然,第二天,也就是6月25日那天早晨,6.25洪灾爆发。小江里的洪水,左冲右突,突然情绪失控,将堤埂撕开一个缺口,像一群脱缰野马冲进东大湖,湖里水位迅速升高,东大湖变成了真正的湖泊,大片即将成熟的早稻被淹没在湖中。整个山湾村也只剩下屋顶露出水面,犹如一群黑色的渔船停泊在水面。我家虽然离水面还有很大距离,但全家的口粮也一样沉在了湖中。听到倒湖的消息,我母亲一阵晕眩,突然头痛欲裂,医院已经昏迷不醒,医生诊断为脑血管破裂。那时的医疗水平低下,用了最好的药还是回天无力。母亲口中反复呼唤着“我的宝贝”,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我们无法听见了。35岁的芳华,就这样嘎然而止。江堤垮塌了,我们的家也垮塌了。东大湖被梅雨淹成一片汪洋,我家也被梅雨冲入痛苦的深渊。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全家没命地参加水利工程建设,在小江堤坝修复工地上、在木桥头五泄江堤坝加固工地上、在五泄水库和陈蔡水库建设中,都流下了我梅雨般的汗水。兴修水利(来自网络)从此以后,梅雨,成了我痛苦的记忆。每当梅雨季节,面对哗啦啦下个不停的雨,我的心就会颤抖。好在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水利建设实现了机械化,水利设施渐渐变得固若金汤,梅雨洪水难以随心所欲撒野。每年发大水的时候,我都会到钱塘江边看看浩如海洋的江面。在钢筋水泥筑就的大堤之间,洪水再凶猛,也只能俯首帖耳,乖乖流淌。我知道,家乡的浦阳江、五泄江、小江和所有的大江小河,同样被家乡人改造得服服贴贴。于是,我对梅雨的态度有所改变。每年这个季节,思念母亲的情绪,就像这朦胧的雨雾,慢慢蔓延开来,深深的,浓浓的,久久的,怎么也停不下来。那雨声,成了我思念母亲的旋律,时而凄凄切切、哀哀怨怨,时而声嘶力竭、悲天恸地,时而欲止还续、抽抽噎噎。那雨滴,是苍天的眼泪,无穷无尽,是对芳华早逝的母亲的惋惜。雨停云开处,那是母亲在天堂的微笑,是母亲看到人间终于幸福安康而欣慰的笑。写于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