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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对于兰妮来说终身难忘!
兰妮出生的村子叫槐花沟。沿着镇子上的省道向西有一条仅有一辆车宽的土路,这条土路及沿路的十几个小村子,就组成了当地人口中的“西湾”。槐花沟就是西湾的终点,三面环山。
地如其名,槐花沟周围的山上长满了槐花树。每年5月份左右,槐花开放。站在远处望去,白茫茫一片,就像不舍得化去的雪一般;
置身其中,你会发现在这雪白的其中,又夹杂着绿莹莹的树叶,花的白,叶的绿,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深吸一口气,满嘴的槐花香,真如饱饱地喝了一大口蜜。
每年槐花盛开,槐花沟的妇女老幼,背着麻袋就上山“勒槐花”。食指和拇指掐着槐花的尾部,使劲一勒,就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花茎。
而那摘下来的槐花,既能喂牲口,又能和棒子面掺在一起,做槐花饼。别看兰妮岁数小,但是“勒槐花”可是一把好手。
虽说是个丫头,但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又黑又瘦,一头短而稀疏的头发,再加上每天穿着哥哥的旧衣服,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别看个子小,兰妮上树比村里的小伙子都快。“噔噔”两步就骑在枝上,三下两下勒个干净,转身换到另一枝上了。
村里人都夸兰妮娘生了个好闺女,可自己的苦自己知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要想走出大山,只有当兵一条路可以走。为了摆脱贫穷,也为了走出这大山沟,大哥一咬牙,年初当兵走了。家里就剩下兰妮,弟弟,娘和瘫痪了的爹。
看着整日愁眉苦脸的娘,兰妮比同龄人显得更懂事。天生性格就大大咧咧的她,现在更没女孩子样儿。做饭、洗涮的活全不会,拿起针线就犯愁,下地倒是一把好手,掰棒子啥的,也不男人慢多少。
这天,娘正在家里准备午饭,只见兰妮拉着弟弟急冲冲地跑了回来,人还没进屋就喊道:“娘,娘,出事了!白土岭的人找上来了!”
白土岭是槐花沟的临村,两村相隔十里地左右。最近,就是这十里长的山路让俩村子火药味儿十足。
原来,这条路本来划分给了白土岭,由于年头长了,路面毁坏得有些严重,还有好几处的滑坡,路都挡住了。
*府给白土岭拨了款,让他们整修。谁知钱到手之后,白土岭的人觉得槐花沟的人也经常走,而且这也是他们进出村的必经之路。所以,便要求槐花沟出人帮忙修路。
谁知槐花沟的人一口咬定:路属于你们村,钱也拨到了你们村大队,跟我们没关系。两家村队长谈了好长时间,还是谈不拢,后来拍桌子瞪眼,差点就挥拳相向了。
终于,白土岭村民在村队长常四的带领下,拿着铁锹,粪叉来到槐花沟,说要讨个说法。槐花沟的人一看,这还了得,都让人打上门来了。村民也不含糊,有什么拿什么,两家越谈火气越大,就在兰妮三爷爷家门前的麦场前僵持住了。
兰妮一边向娘说着话,顺手拿起家里的那根有小孩胳膊粗的烧火棍就要往外跑。
“站住!”娘喝止住兰妮,“你干吗去?”
“我去帮忙,他们白土岭太欺负人!咱们不能这么让人欺负!”兰妮挺着胸脯,一脸严肃地说。
“瞎凑什么热闹?老实在家给我呆着!”娘瞪着兰妮说。
看着兰妮气呼呼的小脸蛋,娘缓了语气说:“你个丫头片子,去了能帮啥忙?再说你要是出了啥事,不怕把你爹给激死?”
想想自己的家境,兰妮瞬间没了脾气,把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扔,懊恼地说了句:“奥。”
娘舒了一口气,对着两孩子说:“你俩吃了饭就给我上床睡觉去,不许瞎跑,听话,昂?”
兰妮不置可否,倒是弟弟乖巧地点了点头。
吃过午饭的兰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的*儿早跑到麦场上了。
“不知道打起来了没?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屋外的知了叫个没完没了,她越听越烦,索性不睡了。盯着屋顶看了片刻,兰妮决定:还是得去看看!
兰妮把着脖子看见爹和娘都睡得正熟,弟弟也正趴在床上玩着几颗石子,于是慢慢爬起来,悄悄下到地上,以防弄出动静,所以连鞋也不敢穿,垫着脚朝门口走去。
“姐,你干啥去?”
刚要开门的兰妮被吓了一大跳!她上前一把捂住弟弟的嘴,“嘘,你在家好好呆着,姐出去给你摘酸枣吃昂!”
“好!”弟弟高兴地点点头。
兰妮安抚好弟弟,拿着鞋一溜烟儿向麦场跑去。
麦场除了打麦子,还是槐花沟平时里开会的地方。此时,麦场上随意摆着几剁大小不一的麦杆,像是个擂台,把两村的人围在中间。
还没到跟前,兰妮就听到一阵嘈杂声,“打起来了。”
兰妮脚下发力,两步到了麦场。要说兰妮平时里胆子也不小,没少和村里的毛小子打架,但那无非都是小打小闹。
可眼前几十个大人打成一团,她还是头一次见。吆喝声、叫骂声还有被踩起来的尘土、碎麦秆乱作一团,着实吓了她一跳。兰妮下意识地躲到一剁较小的麦杆后边,只露着头看着场里的打斗。
虽说已经乱成一团,但毕竟不是血海深仇,无非斗的就是一口气,谁都怕打出人命来,所以尽量不打要害。
此时,却听得一声大喊:“来吧!不怕死的都来吧!”
兰妮顺着声音望去,此时三爷爷家的四小子正站在自家房顶上,手里拿着根树棍,朝人群里喊道。
三爷爷一共两个闺女,两个儿子。大儿子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发烧烧死了。俩闺女长大之后也都出嫁了,现在就剩下二十出头的小儿子在家。
按辈分兰妮应该叫他四叔,可她当真瞧不上这个四叔。挺大个人,整天游手好闲,也不知道帮着家里干活,除了吹牛行,一点胆子也没有。可偏偏三爷爷还惯着他,或许是因为老大死得早的原因吧。
兰妮看着离麦场有几丈远的四叔,不屑地撇了撇嘴:就知道在那瞎咋呼,有本事下来动手呀!
突然,“啊”的一声惨叫,把兰妮的视线拉了回来。她定睛一眼,只见人群中有个人抱着脑袋倒在了地上,血不住地往外冒,不一会儿就流了一大滩。
那人看着眼生,不像是槐花沟的。兰妮瞪大眼睛看着那人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抽搐,而众人也因为这声惨叫停了手。
“出事了!”两村的人呆在原地,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救人呀!愣着干啥?”片刻,不知谁喊了一声,大伙儿这才反应过来。几个人涌过来,一人脱了衣服把伤员的头包起来,其余几个人抬着,匆匆离开了。
这场群架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还没到三伏的天透着干热,刚才大打出手,吸了一鼻子的土和碎麦秆的村民,嗓子好不难受,都喘着粗气不说话。
再加上地上一大滩血看着格外扎眼,麦场上气氛十分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地散了,兰妮知道没好戏了,也准备回家。
兰妮心有余悸地往家走,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刚才那人在血泊里抽搐的画面。突然眼前一暗,抬头看见娘黑着脸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个苕帚疙瘩。
兰妮赶紧换了个笑脸,喊了句:“娘!”
“你干啥去了?是不是打架去了?”
“嘿嘿,没!我就在老远的地方看了几眼,没敢往前去。娘,你知道吗?刚才有个人被打得……”
还没等兰妮说完,娘手里的苕帚疙瘩就招呼了过来。
“哎呦,疼!”兰妮一边呼喊着,一边躲避着娘的攻击。
娘拉住兰妮,狠狠地在屁股上打了几下,边打边说:“叫你不听话,叫你疯……”
兰妮呲着牙挨了几下,等娘不打了,揉着屁股,笑嘻嘻地说:“解气了吧?下次我不去就是了!”
娘没好气地瞪了兰妮一眼。兰妮看娘气消得差不多了,才凑上去说道:“刚才他们打架把白土岭的一个人打倒了,头上流了好多血!”
“你看看,多悬,我看你下次还敢去凑热闹?”娘后怕地说。
“不会,不会,不去了,我听话!”兰妮嬉皮笑脸地应付着。
娘看着兰妮,又气又笑,说道:“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去,背上那点棒子,跟我碾点棒子面去!”
“好嘞!”兰妮满口答应着向屋里走去。
弟弟走过来,伸出小手问:“姐,酸枣呢?”
兰妮一把拨开弟弟的手,说:“没找到,下次姐再给你摘昂!”
说完,拿起屋里那小半袋棒子,跟娘出了门。
2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槐花村的人就收到了坏消息:昨天被打的那个人是常四的侄子,常援朝。由于伤势过重,医院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这可让昨天参与打架的人心一紧,每个人都在努力回忆着昨天的经过,但又暗下决心:就算是自己打的,也不能承认。
三天之后,公安局的车停到了麦场上。兰妮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很低,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要是平时,随便来个什么车,早就被围个水泄不通。但是今天,只零零碎碎站着几个人,因为大家都知道:公安局来抓人了。
常四也从车上跳下车,穿着那身过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装,但下身却还是那条老的破棉线裤子,蹬着开了线的“千层底”,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他站在麦场,趾高气昂地喊着:“槐花沟的人,你们把我侄子打成了脑震荡,植物人。现在公安局的同志要来抓你们了,你们还不赶紧出来?”
常四本来就瘦得跟竹竿似的,看着别人的胡子好看,也想学。无奈生理原因,长出来的胡子不仅稀还*,配上他那尖嘴,眯缝眼儿,扯着嗓子一喊,活脱脱一出“狐假虎威”。
警察拍了拍常四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然后对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说:“乡亲们,我们是县公安局的。这次来是调查上次的斗殴事件,请大家积极配合!”
村民下意识地都往后退了退,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警察见没人搭话,问道:“那谁是村队长?麻烦出来一下吧。”
“我就是。”三爷爷穿着他那旧得掉色还打着几个补丁的汗衫,沉着一张像是被刀刻过的脸站了出来。
警察上前和三爷爷握了握手,问:“请问前几天的打架斗殴,你参加了吗?”
三爷爷听了,涨着个脸说:“是他们白土岭欺负人,*府明明把钱拨给了他们,路也是他们村的,非让我们一起修,这不明摆着瞧不起我们吗?”
“啥叫我们村的?那你们槐花沟的人别走呀,天天走,我看那路都是你们给走坏的!”常四不服气地狡辩道。
“你说这话啥意思?那你把*府给你们的钱给我们村,我们就修,以后那条路也就是我们村的!”
“凭啥给你们?那是*府给我们村的,路也是国家规定划给我们的。”
三爷爷刚要张嘴反驳,却被警察拉住了。
“你俩先不要吵,今天来是查打架斗殴的案子,不是给你们调解修路问题的,这个问题*府还会派相关人员来处理的。”
接着,他看着三爷爷问道:“现在,你回答我,昨天你参与打架了吗?”
三爷爷一脸尴尬地点点头,“嗯!”
“好,那你看到是谁打的常援朝吗?”警察继续问。
三爷爷想了片刻说道:“那乱哄哄的,谁能看见?没看到。”
“你再想想,到底是谁下的手?”
三爷爷抬眼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真想不起来了。”他顿了一下,说道,“没准,是他们白土岭的人打错了呢。”
“哎,你个老*,你怎么血口喷人呀?我们村的人连自己人都分不清楚了?”常四不满地嚷着。
“那可说不好。”三爷爷低声回了一句。
“警察同志,你别听他的,就是他们村人打的,你赶紧把他们都抓起来!”
“好,别着急,我们会调查清楚的。”警察回了常四一句,转身对三爷爷说,“那你把那天在场的人都叫过来吧。”
三爷爷点了点头,转头喊了一声:“都愣着干啥?还不叫人去?”
不一会,麦场上陆陆续续就挤满了人,也有没打架来凑热闹的,其中就包括兰妮娘仨。
“警察同志,差不多都到了,有啥你就问吧。”三爷爷说道。
“好”,警察点了点头,冲着人群喊道,“乡亲们,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来的目的。前几天打架出了事,伤者被打成了脑震荡,现在还没脱离危险。谁下的手就赶紧自己承认了,*府和人民一定会宽大处理的!”
诺大的麦场上,槐花村的村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说话,更别说谁主动站出来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被警察看见。
一旁的常四看了,指着人群喊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是个男人,你就站出来,敢作敢当。要不,让警察查出来,哼哼……”
“常四,你先不要说话,你也是斗殴的参与者,也是有责任的。”警察忍不住,说了常四一句。
常四听了,努了努嘴,往旁边一站,不说话了。
警察又问了几句,还是没人回答,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
突然,一旁的常四像想到什么似的,说道:“警察同志,我想起来了,我举报!”
“哦?你举报什么?”
“我记得昨天我听见有个人喊来着,他喊什么,不怕死的都来吧,我听得真真的。”
警察听完,问道:“昨天有人喊了吗?”
“喊了!我喊的!”四叔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他本来看着就壮实,现在咧着嘴,像一个得了胜仗的将*。
“那人是你打的吗?”警察看着四叔问道。
“不是,我虽然喊了,但人却不是我打的。况且,我是在我家房上喊的,我想打也够不着呀!”四叔指着自己家的房顶说道。
“谁能给你证明?”
“那天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呀?常四,常四也看到了,你说是不是?”四叔冲着常四问道。
谁知常四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我没看到,我就听你喊了!”
四叔也不慌,他侧着身子说道:“那我们村的人都能给我证明!”说着,转身满怀期待地看着乡亲们。
可是,人群里还是鸦雀无声,谁也不想招惹是非。
四叔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他真的着急了,脑门上出了一排细细的汗珠。
“不是我打的,我真的就在屋顶上喊了一句。”说完,一脸委屈地看着三爷爷。
三爷爷也没想到会这样,他赶紧解释道:“警察同志,我的儿子我知道,就是个嘴把式,要说打架我还真不信他敢。”
“哦?既然没人承认,那只有让他跟我们回去一趟,接受调查。放心,如果不是他干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他!”
四叔彻底傻眼了,他怎么没想到,自己变成了怀疑对象了。他苦着脸,向三爷爷说:“爹,真不是我,你赶紧跟警察说说呀!”
“同志,你看……”
不等三爷爷说完,警察打断道:“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如果调查期间,你知道是谁打的,可以随时来找我们。”说完,走到四叔面前,“走吧!”
四叔急得都快哭了,对着三爷爷说:“爹……”
三爷爷瞪着四叔说:“活该!让你平时嘴上没个把门的,这次给你长长记性!到了之后,好好配合,是你做的你就承认,不是你做的,警察也不会冤枉你。”说完,眼睛扫了一圈人群,嘴张了张,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一脸沮丧的四叔被警察带走了,常四自然十分得意。临走时,还故意在三爷爷面前噘着嘴挺了挺胸口。三爷爷气得牙根痒痒却也没办法,只得咬咬牙忍了。
看着警车扬长而去,三爷爷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家里,直接就往床上一躺,饭都不吃。
夜里,月光照在屋里明晃晃的。兰妮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的事,怎么也睡不着,她捅了捅睡在旁边的娘。
“嗯?”娘迷迷糊糊地问。
“娘,那人不是四叔打的。我那天都看见了,四叔只是在他家房顶上喊来着。”兰妮小声跟娘念叨着。
娘听了,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拍了拍兰妮说:“妮儿呀,这话你以后就烂在肚子里吧,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了,知道了吗?”
兰妮虽然不懂,但从娘的语气却让她知道,应该按娘说的做。
“奥,我知道了,娘!”兰妮轻轻地点点头说。
“行了,别想了,睡吧。”
这一夜,兰妮做了个梦,梦里四叔拿着那个木棍追着她满村子跑。
3
四叔刚被带走的几天,三爷爷也让人打听过消息,可每次得到的回话都一样:正在调查。
后来,三爷爷索性也不问了,只是闲得没事了,就坐在村口的碾盘上,伸着脖子张望。
看着三爷爷望眼欲穿,兰妮好几次都想上去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只因娘吩咐过,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兰妮想不通,为什么娘不让她说呢?
多年以后,兰妮脑海里常常浮现这一幕:散落着些许干瘪了的槐花的碾盘上,一个略带苍老的身影,穿着他的老汗衫伸着脖子张望着……
后来,兰妮却没在碾盘上看到三爷爷,从娘的嘴里得知:三爷爷病了,想儿子想的。
娘带着兰妮去看三爷爷时,老头躺在床上,由于天热,只盖着一张单薄的床单,脸上的精气神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萎靡,还有些恍惚,嘴里时不时地念叨着:“没事的……会回来的……”
又过了十天,兰妮捧着一大捧酸枣,正在村口的槐树下和弟弟吃得津津有味时,那辆把四叔带走的车卷着尘土开进了村里。
“四叔回来了!”兰妮一个激灵,她匆匆把弟弟打发回家,自己则去了三爷爷家。
三爷爷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谁也没在意这个悄悄进来的这个瘦小的身影。兰妮躲在门口那个比自己还高的柜子边儿上,听着屋里人说话。
“同志,经我们调查发现,常援朝的确是被你的儿子殴打至脑震荡。”警察一脸严肃地说。
三爷爷费了好大的力气,慢慢支撑着坐了起来,瞪着双眼,看着眼前的警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
“不会的,我不信,这不是四儿干的……”
“的确是他干的,而且他也承认了。”警察坚定地说。
“不……不可能!不是他打的,他咋会承认?”三爷爷激动地喘着粗气,“一定是常四在背后使坏,一定是他……”三爷爷由于太激动,说完大声地咳嗽起来。
警察赶紧上前,拍着三爷爷的后背,语气柔和了许多,“您先不要激动,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人,真的是你儿子亲口承认的,我们还反复确认过。”
三爷爷涨红了脸,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脑门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四儿啊……”终于,三爷爷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嗓子。继而,摔在床上,昏过去了。
这可吓坏了屋里人,掐人中、拍胸脯,忙成一团。兰妮拔腿就往家跑,着急把三爷爷家里的情况告诉娘。
三爷爷得了脑溢血,半身不遂,动都动不了,更别想下床了。
三爷爷倒了,村队长自然换了别人,修路的问题依旧得解决。为了防止再发生斗殴的事件,乡*府这次派专人来调节。槐花村毕竟打坏了人,虽说也受到了惩罚,但自己内里觉得理亏。最后在*府专员的调解下,达成了共识:路由槐花村修,但是白土岭得拿出一半的钱来。
村里决定每家出一个劳力去修路,兰妮自然代表家里去了,扛着那个比自己还高的铁锹。这条路修得很快,前后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完事了。一来天气热,谁也不想耽误时间,二来每天在白土岭村民得意的眼神下干活,实在不是件舒服的事。
路是修得差不多了,但是三爷爷也坚持不住了。老头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开始只是嘴歪眼斜,到最后舌头伸出来,收不回去了。
三伏天,长期卧床导致他的身子已经开始溃烂,发臭。终于,三爷爷还是走了,带着满腔的遗憾和怨气走了。
据说他走的那天,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舌头耷拉着,嘴里含糊地发着类似于“嘿”的声音,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喊:“四儿……”三爷爷到死,眼睛也没闭上!
闹灵,是西湾一带的习俗。其实很简单,就是找几个孩子,在安放死者的炕上,蹦蹦跳跳。
闹灵有两层含义,一是怕死者的*儿,不愿意上路,被小*强行拉走,所以要闹一闹,吓吓小*;
要是死者愿意跟小*走呢,就类似于现在的“欢送会”了,大家也乐意把自己的孩子送过去。据说,闹完灵的孩子不会被脏东西沾上。
许多孩子胆小,见不得死人,一放到炕上就哭。但是兰妮却不怕,相反,她还比较热衷于这件事。毕竟,在那个年代,孩子们的乐趣太少了。
这天,兰妮吃了午饭,就往三爷爷家跑。那天的天气很怪,雾蒙蒙的,按说这样的天气是看不见阳光的,但偏偏一轮红得发深的大太阳挂在天上。最离奇的是,天边还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雷声,像极了老人嘴里说的修罗地狱。
到了之后,屋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一起和兰妮参加闹灵的孩子。相对于其他小孩一脸的紧张和恐惧,兰妮表现得就自然多了,她一身轻松,打量着四周。
原本是四叔的屋子,墙上纵横着几条白布。三爷爷穿着老衣,躺在炕上,身下是从门上卸下来的门板。
炕上原本的被褥啥的都换成了草席,看上去光秃秃的,没个生气。三爷爷头前的地上,摆着一个瓷盆,供小辈磕头烧纸用。
“咦?”兰妮突然疑惑地叫了一声,因为她看到三爷爷脸上的苫脸纸是用麻绳拴着的。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竟然交叉着两条铁链,一直通向屋子四个角。
“这是为啥?”兰妮不解地问。
“你三爷爷死得冤呀,但凡冤死的,普通的苫脸纸压不住,必须用麻绳拴着!”
“那这链子干啥的?”
“这是让他到下边了,找阎王爷评理的!”
兰妮点点头,脱了鞋就跳到炕上,等着闹灵,此时外边的雷声更响了。
闹灵开始的暗号,就是子女在屋外,哭一声“爹”或者“娘”,意思是死者上路了,就可以开始了。
“爹……”屋外,随着三爷爷的两个闺女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兰妮收到信号,开始围着三爷爷的尸体转,一边跳还一边拍手。
可正当她跳到三爷爷的脚下时,屋外突然“咔嚓”一声巨雷。下面发生的事情,让兰妮彻底吓傻了。
原本好好躺着的三爷爷随着这声巨响,“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和兰妮来了个对脸。
死不瞑目的三爷爷,舌头耷拉着,脸上苫脸纸也掉了,直直地看着兰妮。四目相对,气氛十分诡异。
饶是兰妮胆子再大,也被眼前的场景吓破了胆。
“啊……”她发出了一声来自灵*深处的呼喊。
“诈尸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屋子里的人一哄而散,其他小孩早被爹娘抱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兰妮和三爷爷就那么脸对脸地看着。
兰妮张着大嘴,看着眼前的三爷爷,脸色惨白。
“妮儿,快把你三爷爷按到!”屋外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兰妮想上前去,无奈手脚却不听使唤,动也动不了。
“咚。”三爷爷自己重重地倒了下去。
此时空气都凝固了,没有人发出一点动静,都盯着炕上躺着的三爷爷,连屋外的雷声也停了。
“爹……我苦命的爹……你死得冤呀……”过了好一会儿,俩闺女的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众人才陆陆续续回过神来,继而走进屋来心有余悸地重新把苫脸纸贴上,继续发丧。但可以感觉到,每个人的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再无意外,三爷爷入土为安。第三天,四叔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察。他直接去了三爷爷的坟前,跪了好长时间,最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始至终,他没有看村里人一眼,和他们说一句话。
后来,兰妮才知道,原来四叔被调查期间,常四曾去见过他,并吓唬他,如果他不来扛这件事,就会连累作为村队长的三爷爷。
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对于十几岁的兰妮是难忘而复杂的。多年以后,有些事她依然想不明白。但是,打那儿之后,她再也不去闹灵……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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